像陶艺、油画兴趣教室的曾经流行一样,现在人们又玩起了木工坊,卖点为“创造”的体验型消费正在大众人群中发酵,而设计体验是一件复杂有趣又关乎人性的事情。
凌晨 12 点,杭州大华华领国际写字楼 B1 层灯火通明。近 2000 平米的地下室里,按照切割、钻孔、组装、打磨等各道工序的不同,摆放着三十张木制工作台,和带锯、台锯、铣床、钻床等一系列机械加工设备。身材纤瘦的陈诚戴着工业防尘口罩,仍在努力车着手中即将成型的椅子后腿。
“累爆了。”看看椅子腿围两端的直径比例差不多,她停下手里的活儿,对几个还没离开的小伙伴说。
今天是陈诚学习制作“牛角椅”的第四堂课,这里是一个专门为她这样的木艺爱好者开放的体验工坊。像她这样毫无基础,仅凭着兴趣来报名学习木艺制作的人还有很多,他们中多数人从未想过自己也能亲手制作一件家具,而开办这家工坊的两位主理人高长钱和徐广举,正是看中了这个尚未被开掘的潜力市场。
木艺比其他手艺更具备成为大众流行爱好的优势是,木头加工制作的所有环节都可以借助工具设备完成。
一年前,因为木艺的共同爱好,还在阿里巴巴做视觉设计师的高长钱结识了路桥工程师徐广举,他们在杭州勾庄租了一间简陋的民房,又购置了几台设备,开始有模有样“玩”起了木头。在这之前,他们俩都是关注手作多年的发烧级“木友”,没事就在家看书和视频,钻研各种造型和结构。最近一次有关他们的新闻,是马云带领湖畔大学的一帮明星 CEO 学员,来这里体验了两天木琴制作课程。
下图为湖畔大学的明星 CEO 学员在学习制作木琴
在国外,木工 DIY 是一个非常流行的大众爱好,很多家庭都有自己的私人工坊。以美国为例,总数有超过 4000 万个木工工坊(相当于平均每 8 个人中就有一个),针对爱好者的周边产业高度细分、品类繁多,仅台锯一项就可以独自支撑起一个庞大的产业。国内的木艺爱好者圈子最早兴起于 2001 年前后,但多为圈内人小范围的自娱自乐,并没有规模化开放性的木工坊出现。
2014 年高长钱去了趟台湾,发现这里的木艺爱好者市场已经相当成熟。“台湾有 2300 万人口,其中 50 万都是木艺爱好者,大大小小,能够提供各种服务的手作工坊遍布全岛,与此相关的工具、设备、耗材等产业链也非常完善,这个数量占比折算成国内人口的话,其实是非常庞大的。”这让他和徐广举两个人觉得,“玩木头”的生意或可以值得一做。
他们商量着在勾庄办一次对外的工坊,教人做一些木勺木碗的简单课程。“第一期我们抱着试试的态度,在微信上放出去 10 个名额,结果报名的人有 14 个,第二期我就告诉长钱,如果报名的人超过 20 个我就辞职不干了,最后来了 30 个。”徐广举说。
下图为高长钱和徐广举在杭州勾庄时的简易工坊
创业的念头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的点燃了。2014 年 7 月两个人先后辞职,拿出这些年的积蓄,以及同为木友投资人追加的 100 万资金,重新选址扩充规模,在杭州市中心开了家名为 Mylab 的木工坊。取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,他们希望这里是一个有关木头的,尽情创造和释放想象的实验室。
而工坊能否开下去,则取决于这个市场是否像他们之前所判断的那样:存在一个手作木艺的广阔人群基础,并且能够抓住体验型消费的核心需求去满足。
像陶艺吧、油画教室一度的流行一样,木工坊也是一个基于体验衍生出的兴趣爱好,如果你是一个关注手作的文艺青年,也许还会对皮艺、布艺、铁艺等各种小众兴趣工坊有所耳闻。
但在高长钱看来,木艺比它们更具备成为大众流行爱好的优势是,它看似复杂,但其实门槛很低,与木头加工制作有关的所有流程都已经高度机械化,任何一个环节都可以借助工具设备完成,大到房屋汽车,小到日常家具,木头可以制作的东西种类庞杂,只要熟练掌握了各种机器设备,你就能够“创造”点什么。
“玩”木头是一个刚刚兴起的小众体验,但高长钱和徐广举二人希望像做健身俱乐部那样,把它变成大众爱好。
观察国内木艺工坊的现有运营模式,木艺兴趣培训、工具设备销售、木制品定制设计、自营家具品牌是比较常见的几种,有的工坊会同时选择做好几类业务,以弥补单纯以兴趣培训为主的盈利来源的不足。“但我们现阶段的想法很明确,就是围绕课程和会员这两块,专心做好自己最擅长的,不擅长的我宁愿让给别人来做。”徐广举说。
在整体面积近 2000 平米的工坊内,Mylab 用作教学和设备的区域占到了 800 平米,以中心墙为界,一边是机器操控区,一边是手工制作区,另有一间打磨专用教室,这样看似简单的布局,已经前后调整了不下 7 次。
“一开始我们觉得把所有机器都集中在一起最好,后来发现这样不对,很多机器是重复使用的,有些利用率比较高,有些比较低,每种机器对空间的要求又不一样,只有对机器设备有了清晰的了解,掌握了它的各种使用方案后才知道怎么摆放是最合理的。” 徐广举说。
自工坊开业以来,徐广举一直在忙活的就是怎么让机器和人更好地合作,这项在他口中被称为“基础设施建设”的工作,包括空间的重新规划,机器的集成联动,刷卡操作系统,以及木艺图书馆、咖啡区、活动区、作品展示区等几个不同功能区域的设置。这些所有的内容加在一起,构成了他想要为木艺爱好者提供的服务。目的就是把学习的门槛降到最低,让零基础的人也能够最快最安全方便地参与其中,并在这里寻找到一种专业俱乐部才有的氛围体验。
下图为学员设置的工坊休息交流区
下图为学员制作的各种木艺品展示区
“像图书馆,接待教室的作用,就是让你来了之后马上知道,这里可以做什么,不可以做什么。我们并不是把木工定义为一种职业技能,也不是把自己定义成一个学校,而是一个陪大家玩的空间。就像健身俱乐部一样,你过来以后,有教练、方案,你想做什么东西,我们都可以陪你,你不想有人指导的时候,自己翻开书看一看也行。”高长钱说。
来工坊学习体验的人分“会员”和“学员”两种,它们两者的区别是,一次性缴纳会费成为会员后,你可以自由使用包括场地、设备、材料在内的一切服务设施,制作各种你想做的东西,并有专职教练跟踪辅导,而 2 万元/年的收费标准并不算低,这已经把一部分初级爱好者挡在了门外。但如果你是兴趣持久、每周都想来动动手的资深木友,一堂木马课(2 天)1800 元,牛角椅课 4800 元(6 天)的收费,显然不如报个会员来得更加实惠。
来木工坊体验的人身份职业多样,但大多喜欢追求新鲜感和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。
和这些来工坊学习体验的人聊天,你会发现他们几乎涵盖了社会上绝大部分的职业身份,从学生、律师、医生、警察到公司白领、家庭主妇。毫无基础的普通人,和具有专业背景的设计师群体,都能够在一个平台起点下学习,也并没有因为木工的男性色彩略重,在年龄、性别上显出差异。
但进一步了解你就会发现,这群人身上仍有些共同的个性特质,比如都追求新鲜和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,不愿意按部就班,不少人都有过绘画、陶艺或舞蹈、攀岩的学习经历,现在很想要一种体验感更加升级的,想象空间更大的娱乐方式。其中设计师喜欢尝试木艺爱好的人比较集中,他们占到了整体人数比例的三四成。
在高长钱和徐广举看来,设计师是一个带动木艺成为流行爱好的关键群体。他们传播品味,引导潮流,第一批来 Mylab 学习的人,正是因为看到了许多设计师的作品,才萌生了也想来做做看的念头。而 Mylab 现在的几位专职老师,海胆、小 Q 和大海,也都曾经任职工业设计师、室内设计师和建筑师,他们无一例外不有着想要将来做个人家具品牌的打算,在这里代课既是教授学习,也是磨练技艺。
90 后会员,学工业设计的党心宇来这的目的则更加明确,就是为了 9 月份的中国国际家具展做准备,学校里没有制作家具的课程开设,而像 Mylab 这样的场所,正好弥补了因传统教学不注重动手实践上而导致的设计空缺。和他有相似想法的,还有吉隆坡艺术学院的老师 Walt 和 SHL 建筑事务所的李颖,Walt 甚至带着室内设计系的学生暑假专程从吉隆坡赶来,学完椅子的制作再赶回去。
但学员里更多的,还是像陈诚这样,对设计和构造一无所知,单纯想体验一下的普通人。27 岁的陈诚自己开店,是上海一家茶馆的老板,她兴趣爱好广泛,除了木艺,还学习古琴和攀岩。在制作高难度的牛角椅之前,她已经上过一堂 2 天的木马课,当制作好的木马最终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,这个性格爽朗的姑娘激动得要哭了。
和陈诚一样,40 岁在电视台做节目制片人的杜丽也是一个手作爱好者,在微博上看到 Mylab 的课程视频后,她从湖北专程赶来学习牛角椅的制作。在她看来,愿意来体验木艺的人都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,“木头这个东西是会让人产生感情的,不信你问问这些人,他们是不是带着感情在干活儿。”杜丽指着身后正在打磨椅背的同伴说。
而与他们稍有不同,35 岁从事化妆品电商行业的 ken,虽然也是一个平日好奇心很重,喜欢尝试不同爱好体验的人,却更加在意木作的实用价值,“木头的东西学完了可以直接拿回去使用,自己亲手做的木盘木碗,即便送人也会更有意义。”
新鲜体验、创造的成就感、酷生活态度、解压释放、集体参与和设计服务,这些构成了木工坊现阶段可以为大众人群提供的价值。
无论如何,将一块木料加工制作成一件成品,这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完整地诠释了“创造”的乐趣,这种体验对于习惯什么都通过购买获得,日常所需都使用标准化产品的都市人来说,实在是太稀有了。
“像我做完一个木马以后把它发到朋友圈,炸锅了!全都吵着要来。我做完一个东西就期待着开另外一堂课,而且特别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打磨,就是那种起初看上去特别烂(粗糙)的东西,经过你的手变得特别精细,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爽了,哪怕身上全是灰和木屑。”陈诚说。
木艺制作所带来的创造的成就感,经过社交媒体的二次传播,对来体验的人产生的激励作用简直是无穷的,也带动了更多人加入爱好者的队伍。
每一位学员都会带着自己的作品留下一张珍贵的集体合影
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例证是,Mylab 自开业以来没有做任何广告,全靠自己在微博和微信上的推广普及,来这学习体验的人往往是看到了身边人在玩才被吸引,是典型的朋友带朋友的口碑式传播。你很难想象很多像陈诚这样柔弱的女生,会喜欢这样一项看上去 Tough 的技能,木工的作业环境绝对算不上舒服干净,有时需要极大的体力支撑,但正因为具有挑战性,在人们眼中也容易成为一种“酷”生活态度的体现。
某种程度上,“苦”与“酷”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,当一个学员把车椅子的小视频晒在朋友圈里,并附上几句“我终于完成了”的评论的时候,他也完成了一次从普通人到挑战自我的达人的蜕变,在朋友眼中的形象瞬间高大光辉起来。而时下对手工艺、匠人、匠心等概念的推崇,在媒体语境中被反复提及,也暗合着这样一种对吃苦耐劳、诚实劳动的价值观的尊重。
另一方面,做木工活儿需要集中精力、全神贯注,一个步骤的疏忽就可能影响到整体造型和结构的稳定。拿制作一把牛角椅来说,仅是一道椅背打磨的工序就要持续几天之久,加工制作的程序极其考验人的耐心和定力,但也正因如此,干活儿的人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手艺当中,无暇理会别的事情,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解压释放的作用。
相比较绘画、陶艺等可以独立完成的爱好,木工很多时候是集体作业,大家需要操控同一台机器,互相帮忙搭手,在这个过程中也很容易建立起共享协作的珍贵感情,所谓“一群人聚在一起做一件喜欢的事情”,这种体验在当下也很难得。
互相帮助共同完成制作是工坊里常见的场景
“像我这样的小姑娘,干活的时候很多机器重的根本就打不开,车东西也车得不好,因为是 6 天的集训,课程进度很紧,每个人都在赶工,这个时候你就会想,天哪,完了,我该怎么办,每到这时总会有人过来说,我帮你车,那种时刻真是感动死了。”陈诚对好奇心日报说。
从第一天上课到最后一天离开,陈诚每天都处于这样的感动当中,她眼中的工坊是一个近似于家的地方,你很容易在这里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温暖。而与她有着同样感受,也把这里当家的党心宇,则是因为工坊不仅为他们这样初创的设计师提供了专业设备场地,还教会了他技术和如何做设计的思路。
“像我从前做设计,一直面对的是电脑,或者跟工厂沟通,脑子里想到的只有数字和造型,但现在自己打样制作,实际面对材料的时候,就会更务实也更切合材质本身地思考设计,这其实是一个更合理的方式,自己也会觉得非常有意思。”党心宇告诉记者。
新鲜体验、创造的成就感、酷生活态度、解压释放、集体参与和设计服务,这些构成了木工坊现阶段可以为大众人群提供的价值,而如何能达到这些目的,吸引到更多木艺爱好者加入,也是衡量一个工坊是否专业完善的标尺。
激发成就感的关键是要让体验的人看到“成果”,挑战性越大的作品成就感也就越大,但也要为他们保留个性化的创造空间。
“激发学员的成就感是最关键的,但不是人人都能从学习中得到快乐,还是要有一个成果。” 徐广举对好奇心日报说。因此国内目前大小工坊的课程设计,都以木艺产品制作为主,而不侧重于基本技能的掌握,目的就是让来体验的人一直有兴趣参与。具体到课程开发,也并非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以最快最省力的完成为原则,而是精心设计整个体验,在制作过程中加入更多手动环节。
“包括制作的流程,需要使用哪些机器,并且尽可能地在一个作品中使用到更多的机器。其实工厂里不是这么做的,工厂里这样一块板可以直接切出来。”“但我们不要那样做。”徐广举指着牛角椅的扇形椅背说。
这把反复提到的牛角椅,是丹麦家具大师汉斯•瓦格纳(Hans J.Wegner)的经典之作,因为独特的造型和完美的比例分割,被称为“The Chair”——世界上最漂亮的椅子。而迄今为止,这也是目前国内木工坊开发的最高难度课程。
某学员制作过程中的牛角椅
为了保证每一个学员都能够挑战这个复杂的作品,徐广举将制作工艺完全分解,细化为选料 – 切割 – 方料 – 预打榫卯 – 车床加工 – 带锯修型 – 铣床仿形 – 拼装 – 打磨 – 坐垫安装等一系列详细的步骤,并将一部分数控机床制作的工艺改为手工。
每一个成功挑战完牛角椅的学员,都无一例外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。如同登山,攀到最高峰的人喜悦总是最大的,同理,制作作品的体量越大,木艺爱好者的快感也就愈会加倍。但并非按照流程把一个复杂的东西做出来就是最佳方案,在制作过程中保留个性化的创造空间,也是设计体验中非常重要的一环。
老师在示范如何用车床制作一支笔
“比如最简单的制笔课,同样的工艺流程,这支笔到底是上面大还是下面大,是弧形还是三角形的,全由你个人发挥,做一个木盘子,是正方形还是椭圆形,也都随你的意,我们在造型上不做任何限制。”高长钱说。
要知道,人们太喜欢不动脑筋就能有所创造的事了,但如果你不让他感觉到这件事是有独特的个人印记在里面的,没有人会愿意只做一件复制品。
牛角椅课程的最后一晚,陈诚给刚做好的椅子抹上木蜡油,在那只车到手软的木腿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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